“A,夢境
經常感到無可抑制,一些詩意,使人失神的一瞬,它永不凋,而我會啜泣。例如照鏡子時,我被自己的面容打動,一旦映照在他者眼中,它將扭曲,這經常是無解的,如雪,雖未曾見,始終宿命,思慮至今,但為君故。可能,這是我一世命題,對致命而美的追尋,也為此忌妒、絕望,狂喜,也曾徬徨,更曾恐懼於恆久無法被待見。流過花樣年華,到了將落欲墜之際,載浮載沉,隨人湧,隨歲盡,偶然驚鴻一瞥,只因雙眼迷離。
我愛過一些人,也為此在夜深人靜時低頭寫詩,從二十歲開始寫詩至今,他們始終在我生命中缺席,卻是我的些微心意。這可能並非對話,而是喃喃自語。他們使我想起一些可能尋死的場景,並且反覆召喚,於我,時間往往停留在那些囈語,而非順勢往前,我以為甘美,實際上是苦的。人群的冷漠,擁擠的交際,現實往往比夢境更耐人尋味,更加艱難困苦。是這些殘影迫使我往前。這些破碎的臉容。
軌道。窗戶。風聲。也許這些是往返,但不是足夠的咀嚼,割裂我的所有記憶。為了回應,我記載,抄寫,刪修,儘管如此,不必聲張。我沒有多餘的話語,在詩裡,卻在詩之外。自寫詩以來,種種遺憾,與落寞,皆得以傾吐,但也因為藏得過深,以致朦朧。憂慮、困惑、不得志,是我在愛情之中最抑鬱的情緒,不知為何,有幸成詩。
有時,他們觸動我,有時,我夢見他們。例如,他西裝筆挺,談話的時候,使我想起一些西洋畫作,也許是印象畫派,抑或是巴洛克繪畫;或是初次遇見他,在書店,而我準備轉學考試,送給他金平糖,使我想起坂本龍一彈鋼琴的狀態;又或者,愛沙尼亞的作曲家,以及曲目是蕭邦離別曲的音樂盒,使我的命運開展。電影影像,古典樂,英詩,一些曾經的啟蒙深刻影響了我的創作,以及迴盪,飄搖其中。
誰也沒有告訴我,他愛過我,可能如此,是最好的結局。令我最深詫異的是,有一天,我竟與詩相會,儘管我可能不會在此處,我可能會遠遠地觀看,遠遠地走開。也許是因為詩,我才懂得愛。降雨的時刻,光照的時刻,歡笑的時刻,哭泣的時刻,他的愛不屬我。直到有一天,我可能會在任何地方,或在原處,回憶起這些倥傯歲月,不知是何等心境。
假如我的詩歌足以被稱作藝術,願它成為凋零的美人。無論如何被觀看,看似有距離,實質在眼前,看不見它極美的剎那,卻使觀者為之傾倒。假如那樣,我將十足的高興起來,即便這世上從不缺少美的事物,被發現的那雙眼睛,也是充盈了喜悅與新知。假如這是一個純真年代,我會感到如此值得,更加深我的踏實,因為詩歌的心靈沒有亂世,唯有被辜負的愛情。
但無論深夜抑或白晝,我心有一處杳無人煙的所在,未被謄寫,而我很確信,那處留予現實。在現實生活之中,我擁有此生摯愛,儘管毫不留情,詩歌畢竟足以矯飾,願我不遺忘自我真實的樣貌。面容與心境相互對應,詩歌與本真自然流動,不等待不屬我的,遺憾才是本該存有的歷練。攬鏡自照,無論浮現何者,願我從容以赴,與所愛者恍若初見。
“B,書寫
寫詩之於我,猶如琴鍵之於鋼琴家,童年的我曾在大雪紛飛的場域裡遊戲,回想起來,那時的我因穿著單薄而渾身顫抖。不僅是因為冷,或許也因為第一次在那樣密閉且漆黑的空間裡,感受到疏離,有些地方有光,左前方有一個滑冰道,而我所觸及的皆是冰,仿若被安徒生童話裡的冰雪女王一吻,忘記了所有事情,明亮的全變成了黑暗。呼息、吐氣,我伸手觸摸上空落下的雪絮,如剝落了一小片肌膚。母親後來和我說,那些冰涼的結晶是人造雪,這讓我感受到震驚,我曾以為的真實竟是一種真實的再造,那些明亮與黑暗甚至讓我有一種置身宮殿的錯覺,雪,彷彿一盞盞水晶吊燈,幽微地存在,我想,這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感受到詩意的瞬間。而今回想起來,文字裡所有關於雪的意象,或許源自於一種見到真正的雪的渴望,我反覆構築那樣的場景以呼應我自身的生命,即便顯得孤獨無比。
人世間的無情也許是一種詩意。我經常在愛與被愛的冰封世界裡打轉,面對可能的戀人,所有來自於他們的傷害,使我感受到愛情恍若一場遊戲,而我總是留戀於當中的溫存,即便對方最終選擇無情。正如《冰雪女王》裡故事的開頭,魔鬼做出了顛倒黑白的鏡子,美麗的事物只要被這鏡子一照,就變成最醜陋的,就在魔鬼快到達天國時,鏡子摔碎了,附著在所觸及的事物上,飛進人眼睛裡的看什麼都不順眼,鑽進心裡的,心變得冷冰冰的。而對我來說,這面鏡子的碎片,在我的世界裡,象徵著人性的現實。對方所有的冷落以及無情的判斷,源自於主觀價值的衡量,而我為那些曾愛過的人寫的詩,往往在這份感觸結束之後,變成一種近似於童話故事,卻沒有成為現實的美麗結局。這樣沒有開始,更遑論結果的暗戀,我以詩將他們的身影留在我的生命中,留下一種曾經的、情感的輝煌史。
研究所時期,我閱讀了許多簡體字的翻譯詩,多數來自中國的出版社,也找到了幾位影響我的重要詩人,我著迷於那些詩的聲腔、色澤、氣味以及歷練。和指導教授的互動過程,也像是一種近似於宗教層次,朝向靈性的推演,當時我去找教授談論作品,相談甚歡,得到了一顆螢石(Fluorite)。教授讓我在一堆石頭裡抉擇,我在第一眼就看見它,喜歡上了。教授說:「綠色對應的是心輪。」在梵文裡,心輪(Anahata)意即「沒有兩物相擊的聲響」,被理解為「與世界交往而不受傷」。拿回家後,想到的是,它像是一滴眼淚的瀅瀅之光。或許詩人是善感的,我也是個易落淚的人,多數時刻我想把淚水隱藏起來,卻在喜歡的人面前並不避諱,我時常覺著生命與生命之間好像是一種展示,也像是一種相互吸引。這或許是一種頓悟(Epiphany,「顯化,驚人的出現」),倘若決心成為一位詩人是種頓悟,恍若一種「茅塞頓開」的愛,當這份無可言說的愛,不再只是孑然的、純粹的孤寂,它多了幾分煙火味,動了凡心,這樣的情感,除了你我之間,卻也看不見世俗的其他人。
若將「想成為詩人」的交談層次提高,我會成為什麼樣的詩人?我想到的是「啟蒙」時代,那是在 17 世紀與 18 世紀的交界處,人類對於理性知識的相信與變革,德意志哲學家康德(Immanuel Kant, 1724-1804)提出了「敢於求知」的精神,稱啟蒙運動為「讓光明照亮人類思想的黑暗角落」,除了宗教與感性,求知慾將引領人類的世紀走向何方?因此我於大學時期寫下了一首詩作為開端,那是一首在校內文學詩獎沒有得獎的一首詩,那奠定了我寫詩的開端,使我持之以恆。它讓我想起落選者沙龍(Salon des Refusés),它同時啟發了莫內,啟發了印象畫派。我是否能突破當前時代的桎梏,又或者我的詩不過是過眼雲煙,這些我無可定奪,詩寫下來以後,往往是評論家的筆,劃分且詮釋了整個世紀。
“C,戀人
詩集《鏡子裡的那人》(The Man in the Mirror),啟發自 20 世紀愛沙尼亞作曲家阿福.佩爾特(Arvo Pärt, 1935-)的創作,自從寫出了這本詩集裡的第一首詩之後,我產生了創作一本音樂詩集的構想。因為對一首古典音樂有所感受與觸動時,依當時對愛戀對象的情境與感受,我會寫下一首詩,每一首詩都有一首相互對應的曲子。
假設我正照著一面鏡子,那可能是一面全身鏡或是一面圓鏡,當我望著鏡子裡的自己,我看見的不只是自我,可能還包含著意識裡的愛戀對象,愛戀對象歷經了時間與空間的流轉,可能呈現不同的人像,當我試圖觸及那一面鏡,伸出指尖,嘗試觸摸鏡面之際,觸碰到的卻只是鏡面。此刻多麼荒謬,卻也魔幻,鏡子裡的那人,像水光,像雨霧,我彷彿看不見自己,卻又說不出對象的模樣,他彷彿存在於我的意識裡,而我藉由自己的視角與體悟,重構對方的影像。若說這是一場獻祭,這是一本獻給這些音樂家,同時也獻給記憶的詩集。
我在使用詩語言的乾淨、明亮與含蓄等特性,再加上慣用的敘事手法,形成我獨有的一種聲腔,往往在下筆時,這些文字像是由空白逐漸顯形,當我意識到字裡行間的內蘊時,詩集的脈絡逐漸明朗開來。
第一章「水光」分別乘載了我對於愛戀對象的嚮往以及記憶與童年時期的美好,那些不可明說的愛戀對象,柏拉圖式的、精神性的投射,如在異鄉,它們讓我想起瑪格麗特.莒哈絲(Marguerite Duras, 1914-1996)或是希薇亞.普拉斯Sylvia Plath, 1932-1963)具有強烈自傳性質的作品,被犧牲的、無法得到的,無論真實生命抑或創作,無論愛戀實踐與否,都是一場肅穆、令人漠然的悲劇。
第二章「鏡像」具有戰爭事件與反戰意識,囊括戰爭的思考,對於現實中政治的影射,隱含眾多國家以及所處位置的歷史,具有二戰時期的影子。隔著一扇又一扇的玻璃窗,看我所處的位置,被我所處的時空錯過的、一次又一次的重大事件。我想起一部法國紀錄片《五角大廈的第六面》(The Sixth Side of the Pentagon, 1968),由克里斯.馬克和弗朗索瓦.賴興巴赫所執導,也想起《尤利西斯的凝視》(To Vlemma Tou Odyssea, 1995),由希臘導演狄奧.安哲羅普洛斯所拍攝。也許世界上真有個更高的位置,透過玻璃窗觀看我們的一生。
第三章「天空」宗教與反叛精神,我開始從遠方觀看肉身,在基督宗教觀裡,我彷彿一口氣被吹入花裡,神給予我自由意志與此生生命,感受祂的博愛,我也相信輪迴,前世今生,同時是《流浪者之歌》(Siddhartha, 1922)裡的悉達多,種種因果我必須親自走過、經歷與內省。在一些鳥聲和耳語之間,在大時代的命題與大敘事的韜養之中,歷經仁慈,宿命,以及此生的不可解。我仍會抉擇,步上一條坎坷的路途。有時在不能愛的所愛面前,我察覺自己像是《刺鳥》(The Thorn Birds, 1977)裡的梅姬,投降於宏大的歷史長河前,收斂眉目。
第四章「那人」經歷了反覆的錯身,如同電影《沉靜如海》(Le Silence de la Mer,2004)裡頭的那些暗潮,隱藏著難以言說的情感,平靜無聲,百轉千迴而嘆息,也像是電影《純真年代》(The Age of Innocence, 1993)在理想的愛情與現實社會的觀感之間拉鋸,令人不自覺地沉浸與啜泣。我向著所敘述的對象朝聖,敬畏的情感,以及懷揣著恐懼無法超脫之心,往鏡子裡的人靠攏,只為求得一絲道別之後的溫度。
“D,獻詩
〈後悔──給舊時代〉(點擊聆聽作者親自朗誦版)
愛是夜色中的習慣,選擇與可能
即便半點聲響也無,卻知道他就在那裡
我聽著聽不見的響聲去遺忘
初醒時雙眼浮腫宛若時光仍舊
害怕沉默的片刻下一秒即刻喧囂
而我已無從後悔,我並不知道他是誰
也許此夜唯獨一架老鋼琴的回音
大海以無數種形式回歸彼岸
死了又死,心思雀躍不已,入睡
我內心空曠無比,如鷗鳥入港
琴鍵緩慢爬升卻無處停泊
他啊,又該如何陳述光明中的冰冷
拍在臉上,堵在心間,掛在眼角
像他這樣的人說著愛字也許是難為
我看著看不見的戀人去甦醒
死亡是已知的,請告訴我他也是愛的
永恆地盼著卻刻意地疏遠了他
我選擇一種可能,不是迴避
而是冰冷的淚習慣在他面前流下
這感覺徹骨地痛,結在眼底的陰翳
我已不可能回頭去走,長夜漫漫
假如這份情感無可收拾如一捲膠片
曝光在白晝的光芒萬丈之間
他是否如昔,是否,我將如初見
沒有任何的影子阻隔在日光前
扇動著海水與淚滴,永遠不可捉摸
他在那裡嗎,溫聲細語地說愛
而我已經不知該如何沉默。
2023.09.04
〈他心如詩如歌──給尚存的人們〉
我靜靜地看他
樹影,黎明,移動
時間像天鵝一樣搖曳
間隙駛離道路
側影,緩慢,翅膀
模糊的腳步沒有想法
他是輕擦過地表的聲音
我對於寂靜的渴望
只有在仰望片刻
追尋著無止盡的詩歌
假如他正巧沒說話
那比瞬間的舉止更美
將凝視移往別處
我靜靜地看他
2024.07.12
一本獻給音樂家、獻給記憶的音樂詩集
「她像是從古典浪漫的世界走出來,渾不知街頭來往的聲響代表什麼意思,她沉浸在她的音符裡。......當你翻開這本詩集的任一首詩,你可以對照書末的音樂清單,點開樂曲並搭配詩行去體驗她內在的浮動時空。」──張寶云(東華大學華文系副教授)
「詩語澄澈乾淨,感官知覺空間的營造豐盈,純熟調度聲音、顏色、溫度的意象反差,使詩作中蘊藉著獨特的音樂性與畫面感,許多詩作甚至有蒙太奇般的微電影感。」──楊翠(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)
「詩歌如鏡中映射的另一面自我,呈現出詩人沉思後所捕捉的轉瞬的愛情、閃現的回憶,以及絕境下的孤寂,模糊夢境與現實的邊界。」──利文祺(詩人)
「鏡的無中生有也每每使人心生恍惚:慾望與絕望,清醒與陷溺……當一切呈雙倍之勢繁衍輻輳,詩猶如一只遙遠的眼睛,定定地收攝全景。」──栩栩(詩人)
「相君的詩是從生命中提取的花香與淚珠。」──陳怡安(詩人)
《鏡子裡的那人》音樂播放清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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